◎ 雨窗集 上
花灯轿莲女成佛记
入话:
六万余言七幅装,无边妙义广含藏。
白玉齿边流舍利,红莲舌上放毫光。
喉中甘露涓涓滴,灌顶醍醐滴滴凉。
假饶造罪如山岳,只须妙法两三行。
却才白过这八句诗,是大宋皇帝第四帝仁宗皇帝做的,单做着赞一部《大乘妙法莲花经》,极有功德。为何说他?自家今日说个女娘子而诵《莲经》得成正果。
这女娘子的父亲,姓张字元善。母王氏。夫妻二人,无一男半女。原是襄阳人氏,家传做花为生,流寓在湖南潭州,开个花铺。平日好善,只好看经念佛,斋僧布施。二人心中常常不乐,自思量:“傍中年之寿,不曾生一男半女,如何是了?”每日在门前坐地,只见一个婆婆,双目不明,年纪七旬之上,头如堆雪,朗朗之声,背诵念一部《莲经》,如瓶注水。张待诏道:“我夫妻两个如今四旬之上。无男无女、正好修善。如何得他教我看此卷《莲经》则个?看他许大年纪,在街头吃化,想他也无男无女了。”
如此,这日叫婆婆来门前,张待诏娘子盛一碗饭,一碗羹,斋这无眼婆婆,遂问道:“婆婆,你多少年纪?”婆婆道:“老拙七十五岁了。”王氏道:“你在那以住?家中有甚人管顾你?你眼见也不见?”婆婆道:“老拙无个男只女,在百厮求院子里住。两目青盲,略见些儿,每日出来看经吃化。自四十岁无了丈夫,五十岁坏了眼,平日只爱看经。到今看五十余年经了,因此背诵如水。”说罢,王氏道:“可怜!可怜!婆婆是这般健便好,倘有些病痛,何人伏侍你?忽一日岁寿终,谁来断送你?我有一句话与你说,不知你肯否?”婆婆道:“不知妈妈有甚说话?”王氏道:“自从今日起,你搬来我家住,每日只在我家吃饭。量你一个老人家吃“得多少?你便教我看这部《妙法莲花经》。教得我会时,无甚相谢你,待你百年之后寿终,我夫妻二人与你带孝,如母亲一般断送。你意下如何?”婆婆听了,满面笑容,道是:“婆子那里得这般福分!若教看经,甚是容易,岂敢指望相谢!但得妈妈收留,实是万幸!”张待诏娘子听说了,大喜,便交婆婆归去,百厮求院子内收拾了粗衣破衫便来。
婆婆去不多时,来到张待诏家里住,当下王氏便烧汤与他洗浴,换了几件洁净衣服与他着,别折一个房交他住卧。每日搬茶搬饭与他吃。早晚之间烧一炷香,一只桌儿上安着经,共婆婆对坐了同看。王氏从来却识字,看着经本读,婆婆背念。一日三,三日九,不刚一日,教得夫妻二人每日看念,如瓶注水。王氏每伏侍婆婆,并无怨心。
自此,一住三年有余。忽然间,婆婆看着王氏道:“婆子在此蒿恼三年,今晚去也!”王氏听得,大惊道:“婆婆,你在我家,我夫妻二人不曾何甚言语!你从来说道无亲无故,你却那里去?”婆婆笑道:“借你肚皮里安身则个。”王氏笑道:“我却道只个,原来婆婆取笑耍。”当下只是取笑过,各自去睡。次日侵早,王氏笑道:“婆婆如何不起?”径到房前,推开房门,只见婆婆端然坐化于床上。王氏大惊,出门外和丈夫商议。只得买个龛子盛了,留了七日,做些功果与他。以毕,抬将出来,众邻相送,至山林边烧化了。第三日,收拾骨殖葬了,不在话下。
王氏自从没眼婆婆死后,便觉腹中有孕,渐渐腹大。看看十月满足,忽日傍三更时分,肚内阵阵疼来。张待诏去神前烧香点烛祷告:“不在是男是女,保护快生快养。”雇个妇人伏侍了。张待诏许下愿心,拜告神明,觉道自己困倦,便去床边略合眼,只见白头婆子从外面笑将入来,便望房里去,张待诏随后跟入来,被门槛一绊,一交惊将觉来,却是梦里,听得鼓打三更,自思量道:“怪哉!我道明白的事,却是梦里!”说犹未了,只听得呀呀地小儿哭响,连忙看时,己自妻子分娩了。又得快雇来的妇人伏侍。张待诏见是个女儿,却和那没眼婆婆一般相似。当下,张待诏甚是喜欢。当日过了,第三日,做了三朝。看看满月,不在话下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渐渐长成。一周取名,思量婆婆的看经事,取名莲女。?又早七年之期,这女子件件聪明,见经识经,见书识书,邻近又有一个学堂,教此女子入学读书,不过一年,经史皆通。其实奇异。父母错如珠玉。夫妻二人,每日斋僧布施,随喜看经,在家做些花朵。只听得街坊人热闹,又听得鼓钹声喧,张待诏出门问:“做甚么鼓钹响?”有人道:“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引众僧来抄化斋粮,因此闹热。”不在话下。
且说莲女在学堂内读书,听得鼓钹响,走出学堂看。一看,见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坐在轿上,与众僧沿街抄化披疏,只见莲女猛然抢上前来,用手扯住惠光禅师,学人启问:“堂头大和尚,我有一转语,敢问和尚则个。”道:“龙女八岁,献宝珠,得成佛道;奴今七岁,无宝珠,得成佛否?”莲女道罢,只见惠光禅师不慌不忙,便道:“何不投院子里来,此处又无法座?”莲女道:“我不理会得,只还我问头来。”以手扯住长老衣服,扯下轿来,扯得长老团团的转。
满街人都嚷起来,惊动张待诏。正与妻在门前做生活,听得人嚷,走出街上打一看,只见有人说道:“待诏,你的女儿有些疯了,扯住和尚,向他讨甚么问头,故此作嚷。”待诏见说,连忙走去,分开人众打一看,果是女儿扯住长老,急忙便道:“我女儿有些疯,看我面,莫要责他!”一头说,抱了女儿便走回家。当下众人都散了,长老上了轿,于路抄化去了。
且说莲女,爷抱回家,娘吃了一惊,道:“女儿,下次休得如此,被人耻笑!”似此之后,又过三五口,忽然不见莲女。诸处无寻处。原来莲女在学堂里听得法鼓,却是能仁寺长老讲经说法,一径走入寺中,一看,果然长老升座说法。莲女分开人众,直到法座下,高声问曰:“龙女八岁,献宝珠,得成佛道,奴今七岁,无宝珠,得成佛否?”莲女道罢,长老不答,乃手划一个圆象,言曰:“你还见么?”莲女见了,正欲再问,只见:“张待诏,你女儿又去能仁寺问长老。”连忙赶去,抱了便走回家,道:“你如今疯了,被人笑耻。”
自此之后,年去月来,再不交女儿入学,每日只在家做些花卖,做生活了过。不觉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年去月来,看看长成十六岁,生得端妍妙貌,有十分颜色。忽然时遇元宵,家家点放花灯,不拘男子妇人,都上街看灯。不在话下。
当日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,邻近有几家老成的妇人相呼相唤看灯,因此叫女儿同去。于是众簇着,迤逦长衔游看。真个好灯!怎见得:
笙箫盈耳,丝竹括街。九衢灯火灿楼台,三市绮罗盈巷陌。花灯万盏,只疑吹下满天星;仕女双携,错认降凡王母队。灯下往来翠女,歌中相斗绮罗人。几多骏骑嘶明月,无限香车碾暗尘。
当下,莲女和街坊妇人女子往来观看花灯,来到能仁寺前扎个鳌山,点放诸般异样灯火,山门大开,看灯者不分男女,挨出拥入。莲女见,也不顾街坊妇女,挨将入去看灯。真个好灯:三门两廊,有万盏花灯,照耀如同白日。莲女和众人相挨,失了街坊妇女。妇女不见了莲女,却走到观音堂前,只见两个和尚铺着白蓝,抄化钱买灯油。莲女挨向前,看着和尚道:“和尚!和尚!我问你:能仁寺中许多灯,那一碗最明?”和尚见问得跷蹊,便回言道:“佛殿上灯最明。”莲女又问曰:“佛灯在佛前;心灯在何处?”道罢,和尚答不出来,只叫:“却非!却非!”被莲女抢上前,去和尚头上削两个栗暴,削得火光送赞。和尚摔了头叫苦:“呀!呀!这小娘子到好硬手!我不曾相犯你,你如何便打我?”莲女道:“还我问头来!”
和尚都波了去告长老。莲女又到佛殿上,见两个和尚在那里,便两只手扯住,问道:“能仁寺许多灯,那一碗最明?”那和尚猛可地乞他捽住,连忙应他:“只?有佛殿上灯最明。”莲女又问道:“佛灯在佛前;心灯在何处?”莲女道罢,和尚答不来,只叫:“却非!却非!”被莲女抢上前去。和尚道:“我不理会得。”莲女道:“你不理会得,要你如何?”放了一只手,看着和尚脸上只一拍,打个大耳光。
和尚被打,去告长老。长老听得道:“不须你们说,我自知了。这魔头又来了恼我!”连忙叫侍者擂鼓升法座。又有那好事多口的道:“小娘子!长老升法座,你可去问他。”
莲女见说,一气走来法座下,众僧都随着。惠光禅师坐在法堂上,年纪高人,十分精神,端的是罗汉圣僧。怎见得:
双眉垂雪,碧眼横波。衣披六幅烈火鲛绡,柱杖九环锡杖。霜姿古貌,有如南极老人星;鹤骨松形,好似西方长寿佛。料应元寂光中客,定是楞严?会上人。
惠光长老坐定,用慧眼一观,见莲女走到法座下,合掌却欲要问。长老不等他开口,便厉声叫曰:“且住!你受我四句偈言:
衲僧不用看他灯,自有灵先一点明。
今日对君亲说破,尘尘刹刹放光明。”
道罢,莲子听了,便答四句:
“十方做个灯球子,大地将为蜡烛台。
今日我师亲答问,不知那个眼睛开?”
道罢,又曰:“你还我灯么?”长老答曰:“照天照地,天地俱明。”
莲女又问曰:“照一席大众也无?能令众人明否?”长老答曰:“着!然,然,然!”莲女又问道:“照见几个?”长老答曰:“照见一个、半个。”莲女同曰:“一个是谁?半个是谁?”长老道:“一个是我,半个是你。”莲女曰:“借吾师法座来,与你讲法。”长者曰:“且去寻个汉子来还债。”道罢,莲女遮红了脸。众人都和起来。有等不省得的,便骂道:“这和尚许大年纪,说这等的话!”有一等晓得的,便道:“是禅机,人皆不知。”正如此说,只见同来的妇人、女子入法堂来,寻见了莲女,领了,道:“何处不觅到!若是不见你时,交我们回去怎的见你爹娘?”说罢,众妇女簇拥出来。却不说寺中之事,各人叫了“安置”,散了。这日之后,莲女只在门前做生活,若有人来买花,便去卖,再不闲管。
这莲女渐渐生长得堪描堪画。从来道:“女大十八变。”这女娘子方年一十七岁,变得大有颜色,张待诏点一铺茶请街坊吃,与女儿上头。上头之后,越觉生得好。怎见得:
精神潇洒,容颜方二八之期,体态妖娆,娇艳有十分之美。凤鞋稳步,行苔径,衬双足金莲;玉腕轻抬,分花阴,露十枝春笋。胜如仙子下凡间,不若嫦娥离月殿。
这莲女年一十七岁,长得如花似玉,每日只在门首卖花,闲便做生活。
街坊有个人家,姓李,在潭州府里做提控,人都称他做押录。却有个儿子,且是聪明俊俏,人都叫他做李小官人。见这莲女在门前卖花,每日看在眼里,心虽动,只没理会处。年方一十八岁,未曾婚娶,每日只在莲女门前走来走去。有时与他买花,买花不论价,一买一成。或时去闲坐地,看做生活,假托熟,问东问西,用言撩拨他。不只一日。李小官思思想想,没做奈何,废寝忘食,也不敢和父母说,因此害出一样证候,叫做“相思病”。看看的恹恹黄瘦了,不间便有几声咳嗽。每日要见这莲女,没来由,只是买花。买花多了,没安处,插得房中满壁都是花。一日三,三日九,看看病深,着了床不能起。父母见了心慌,使病人医调治服药,不能痊可。
你道这病怕人?乃是情色相牵。若两边皆有意,不能完聚者,都要害倒了,方是谓之“相思病”;若女子无心,男子执迷了害的,不叫做“相思病”,唤做“骨槽风”。今日李小官却害了此病,正是没奈何处。如何见得这病怕人?曾有一只词儿说得好。正是:
四百四病人可守,惟有相思难受。不疼不痛恼人肠,渐渐的交人瘦。愁怕花前月下,最苦是黄昏时候,心头一阵痒将来,便添得几声咳嗽。
且说李小官想这莲女害得着了床,父母慌了,有妈妈来看他,只见房里满壁的花,都插着异样奇花,也不晓他意,又不好问他:思量半晌,便问他道:“原何有这许多花朵?”小官言道:“妈妈,你不知,我买来供奉和合、利市哥哥的。”娘道:“你是胡说!便做供养,也不消得许多,必有缘故。你有甚么事,实对我说。”小官只不肯说,别了面皮朝里壁睡了。妈妈只得出来,与丈夫商量,便叫奶子来,分付:“你去房里款曲,可问他是何原故。”奶子道:“不消分付,我自有个道理,哄漏其悄回覆。”
奶子说罢,便入房里来,将药递与小官吃,自言自语道:“官人这病跷蹊,你实对我说,我自有个道理方便你处。你不要瞒我,这病思量老婆了,气血不和,以致害得如此。”那小官见说,道:“奶子莫笑我,实不相瞒你,我有一件事,只是难说。”奶子道:“说不妨,此间别无一人。”小官人道:“只为一个冤家,恼得我过活不得。”奶子道:“又是苦呀!却是甚么冤家?莫不是负命欠钱的冤家?”小官人过:“不是这个,都只为我们隔壁,过三五家,张待诏有个做花的女儿叫做莲女,十分中我意,因他引动我心,使我神魂荡漾,废寝忘食,日夜思之。你不见我房里插满花枝?因此上起。”奶子听了,呵呵大笑,道:“有何难哉!我与员外、妈妈商量了,完成此事,这一段姻缘。”道罢,出房来堂前,见了押录妈妈,把件事说了一遍。李押录道:“妈妈,如何是好?他是做花的手艺人,我是押录,不是门当户对。”妈妈道:“要孩儿好,只得将高就低。倘若不依他,孩儿有些失所,悔之晚矣!”
李押录见妈妈说,只得将就应允了,便请两个官媒来,商议道:“你两个与我去做花的张待诏家议亲。”二人道:“领钧旨!”便去。走到隔壁张待诏家,与他相见了,便道:“我两个是喜虫儿,特来讨茶吃,贺喜事。”张待诏:“多蒙顾管,且请坐,吃茶罢!”便问:“谁家小官人?”二人道:“隔壁李押录小官人。”张待诏道:“只是家寒,小女难以攀陪。”二人道:“不妨。”张待诏道:“只凭二位。”二人道:“他不谦你家。你若成得这亲事,他养你家一世,不用忧柴忧米了。”夫妻二人见说甚喜,就应允了。两个媒婆别了出门,回报李押录。押录见回复肯了,大喜,随择一日下财纳礼,奠雁传书,选嫁吉日成亲,小官人见应承之后,百病皆散,将息复旧,唇红齿白。
不觉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早是半年之上日期。李押录着两个媒人到张宅说亲:“近新冬日子,十五日好。”这张待诏有一般做花的相识,都来与女儿添房,大家做些异样罗帛花朵,插在轿上左右前后:“也见得我花里行肆!”不在话下。到当日,李押录使人将轿子来。众相识把异样花朵,插得轿子满红。因此,至今留传“花灯轿儿”。今人家做亲皆因此起。
当时轿子到门前,众人妆裹得锦上添花,请莲女上轿,抬到李宅门前歇了。司公茶酒传会,排列香案。时辰到了,司公念拦门诗赋,口中道:“脚下慢行!脚下慢行!请新人下轿!”遂念诗曰:
喜气盈门,欢声透户,珠市绣幕低。拦门接次,只好念断诗。红光射银台画烛,氤氲香喷金猊。料此会,前生姻眷,今日会佳期。喜得过门后,夫荣妇贵,永效于飞。生五男二女,七子永相随。衣紫腰金,加官转职,门户光辉。从今后喜气成双尽老,福禄永齐眉。
念毕:“请新人脚下慢,请行。”时辰将傍,不见下轿,司公又念诗赋曰:
瑞气氤氲,祥云缭绕,笙歌一派声齐。门阑喜庆,仿佛坠云霓。画烛花随纽影,沉檀满热金猊。香风度,迎仙客唱,迎仙客乐遏云低。喜得过门后,夫荣妻显,永效于飞。男才过子建,女貌赛西施。寿比南山,福如东海,佳期。从今后,儿孙昌盛,个个赴丹墀。
司公念毕诗赋,再请新人下轿。三回五次,不见莲女下轿。司公怕剉过时辰,便叫张待诏妈妈自向前请新人下轿。
妈妈见说,走到轿子边,隔着帘子低叫:“我儿!时辰正了,可下轿下来!”说罢,里面也不应。妈妈见不应,忍不住用手揭起帘子,叫儿声“我儿”,又不应。看莲女鼻中流下两管玉箸来,遂揭了销金盖头,用手一摇,见莲女端然坐化而死。只见怀中揣着一幅纸,妈妈拿了放声大哭,把将去众人看,上面有四句《辞世颂》曰:
我本林泉物外人,偶将两脚踏红尘。
明公若肯兴慈造,便是当年身外身。
当日,众人都惊呆了,道:“不曾见!不曾见!真个难得!”李押录夫妻也没做理会处,小官人也惊呆了,道:“只是我没福!”张待诏:“只得抬到我家,买口棺材断送他,也不枉了我家出个善知识。”李押录道:“使不得!既嫁了我家,‘生是我家人,死是我家鬼’,如何又打回去?我自断送。”两边呕气了,只见街坊立满人,都来看,有来礼拜的,也有合掌的。正如此之间,只见一簇人,围着一乘四人轿子,那和尚分开人众,高声,在一柄青凉伞下,扛着轿子,叫道:“你两家不要慌!也不要争!断送这娘子,也不是你两家人,正是老僧徒弟。我僧房中有龛子,扛一个来盛了,看老僧与他下火,点化这女子,去好处安身。”说罢,众皆道:“好!不是这佛来,如何计结。”张待诏夫妻二人磕头礼拜道:“我师,望乞指我女儿到好处去!”说罢,惠光禅师急令从人回寺,抬了龛子至李押录门首,扶莲女入龛子,扛去能仁寺法堂内停了。做了三日功果。至第五日,扛去本寺后化人场。
当时张李二家都来做斋,拜了长老。长老讨条凳子立了,打个圆象与莲女下火,念《下火文》,曰:
“可惜当年二八春,不沾风雨共微尘。如何两脚番身去,虚作阎浮一世人?如今花已谢,移根别处新。百骨头上生火焰,九重台上现金身。曹娥十四投江,名传天下;龙女八岁成佛,声动十方。这两个女子,风流怎比莲女俏,惜未嫁早死,已知色是空。可惜未成花烛洞房,且免得儿啼女哭。咄!一段祥云成两足,逍遥直到梵王宫。”
惠光长老念罢,须臾,火着化了,把骨殖送在寺中。
张待诏夫妻二人亦然弃俗出家。不过三年,夫妻二人成双坐化而去。善有善报,莲女即是无眼婆婆后身,子母一门,俱得成其正果。作善的俱以成佛,奉劝世人:看经念佛不亏人。
曹伯明错勘赃记
入话:
二八佳人巧样妆,洞房夜夜换新郎。
两条玉腕千人枕,一颗明珠万客尝。
做出百般娇体态,生成一片歹心肠。
迎新送旧多机变,假作相思泪两行。
话说大元朝至正年间,去那北路曹州东平府管下东关里,有一客店。这店主姓曹,双名伯明,年二十岁。浑家亡化,止留下个孩儿,年十岁,叫做驴儿。
这曹州城里,有一个妓者,唤做谢小桃,年二十二岁,生得千娇百媚,是个上厅行首。伯明与他来往一年有余。伯明一心爱小桃,要娶他为妻。那小桃口里应允,终是妓者心不一。原来他自有个孤老,唤做倘都军,与他相处五年。小桃一心要嫁他,争奈倘都军没钱,因此还接客。不想伯明痴心要他,一日,来城里和姑娘商议。原来姑娘死了姑夫,与儿子开着饭店。当见侄儿来家,同坐说话。伯明言:“姑娘,我今妻已死多年,家中无人,如今行首谢小桃要嫁我,我亦要取他,特他说与姑娘知之。”姑娘道:“侄儿不可取他!他是花门柳户之人,心不一的,别娶个良家的妇女。”
这伯明不听姑娘说,作别回家,自使钱备礼,立婚书,讨了谢小桃回家为妻。只因不信姑娘口,争些死非命。正是:
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古语云:
两脸如香饵,双眉似曲钩。
吴王遭一钓,家国一齐休!
这曹伯明与谢小桃相聚,过了两个月余。忽日倘都军来望谢小桃,小桃低低说与倘都军道:“我和你要做夫妻容易。这曹伯明每日五更出去接客,只是不在家多。你去五更头,等他来时,打死了他,咱两个永远做夫妻,却不是好?”倘都军见说,大喜道:“姐姐此计大妙!”辞别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五更头有个剪径的,唤做独行虎宋林,白日不敢出来,只是五更半夜行走。一日,去一家偷得些东西驼着,正走到五更头,撞见曹伯明。伯明大喝一声道:“你是甚人?”宋林道:“你是甚人?”伯明道:“我是东关里开客店的曹伯明。”宋林曰:“曹伯明,没事便休,若事发,不放了你!”道罢去了。
过了数日,忽一日曹伯明到五更头接客。是冬月,到得五里地时,纷纷雪下。等了一会,雪下没客到,迎风冒雪走回。行得没一里,路上被个包袱一纠倒。伯明扒起来,见了包袱,自思:“若是有钱的,拿了,犹自可;那没钱的,拿了,忧愁病死。”便乃叫曰:“前面客人脱下包袱!”叫了十数声,没人来往,雪又下得大,天色已晓,只得驼了包袱回家。敲门,小桃开门,见了包袱,便问道:“那里的东西?”伯明道:“娘子,我和你合该发迹。才走到五里头,见雪大没客来,走回来被这包袱绊一交,起来叫人时,没人来往,我只得驼回和你受用。常言道:
人无横时不富;马无夜料不肥。
他是天赐与我,你收过。”有分交伯明惹得烦恼。正是:
争似不来还不往,也无欢喜也无愁。
古人有云:
天听寂无声,茫茫何处寻?
非高亦非远,都只在人心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曹州州尹升厅,忽东平府发文书来取曹州东关里开客店的曹伯明正身到来,急唤张千:“你可去捉拿留伯明来!”无多时,到阶前跪下。州尹问:“你如何吓诈贼赃,驼回家去,从实招来!”伯明告:“相公,小人不曾拿人东西。”州尹交打。当拖番在地,打了二十下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淋,伯明不肯招认。欲道再问,只见谢小桃驼着包袱,来州厅上出首,告道:“数日前,曹伯明不知那里驼这包袱来家,不知是谁的,妇人特来出首。”伯明道:“你这烟花泼妇,如此歹心!我和你是夫妻,你和别人做一路屈害我!”州尹大怒,言:“赃计有了,如何不招?”伯明再三苦告:“相公,小人在五里路接客,雪里拾得这包袱驼回,并不知贼盗事情。”
州尹不听,六问三推,伯明受不过这苦楚,只得哭告。谢小桃假意哭道:“我怕你吃打,将包袱出首。你使用了罢!”伯明骂曰:“泼贱了,你害我死!”州尹交将伯明枷了,封了赃,做了文书,解上东平府人。有分交个人去数千里外去安身立命。正是:
老龟烹不烂,移祸在枯桑。
当日,两个公人押伯明到姑娘门首。伯明告姑娘曰:“当初不信姑娘口,今日被这娼妓与别人做路陷我。我将儿子寄在姑娘处,找若死后,望姑娘抬举侄孙则个。”姑娘安排酒食,请了侄儿和两个公人。
两个公人解曹伯明并赃物、文卷,到府厅交割了,讨了回文自回。蒲左丞问:“曹伯明,你如何吓诈贼赃,从实供说!”伯明告言:“相公明镜,小人在五里头拾得包袱,并不知贼情。”蒲左丞言:“现在贼首宋林已打死,他告你吓诈他赃物。赃物现存,如何赖得?”伯明再三哭告:“小人为讨娼妇谢小桃为妻,致有今日屈害。望相公作主!”蒲左丞听了言语,心中疑惑:“此事难断,且监,差人去曹州拿谢小桃来,有分,得洗清了曹伯明冤屈。”正是:
报应本无私,影响皆相似。
要知祸福因,但看所为事。
却说公人径来曹州,拿了谢小桃到府。蒲左丞交带谢小桃上厅来跪下。蒲左丞言:“你这娼妇,快快实说!你与与人有奸,排害曹伯明?说得是实,饶你罪名;若一句不实,先打死你这淫妇!”谢小桃抵赖,不肯招说。浦左丞交:“揪下打一百,打死了罢!”当下拖番,打了十下。小桃熬疼不过,告言:“相公,委的与倘都军来往情密,后被曹伯明娶了妾,因此与倘都军设计,交宋林将赃物放于地下,待伯明驼回家陷害,要谋妾为妻。只此是实。”
蒲左丞急差四个公人火速来曹州拿了都军,把淫妇收监,一并问罪。只因去拿倘都军,有分交谢小桃入官为奴。正是:
凶恶若还无报应,天地神明必有私。
次日,捉到倘都军,押至厅前跪下。蒲左丞不问事情,叫:“先打一百黄荆,却问。”当时打得倘都军皮开肉绽,鲜血淋淋。蒲左丞交取曹伯明、谢小桃出来,当厅判断。两个跪在一边,倘都军跪在一边。蒲左丞令倘都军供招,生情发意,欲谋曹伯明性命,一一供招。蒲左丞执笔,判这倘都军杖三十,刺配三千里牢城,不许还乡。谢小桃罚入官为奴。曹伯明公名无事,发落宁家。曹伯明拜谢蒲左丞神明报应。曹伯明回家,父子依旧开客店,过了生世。正是:
画龙画虎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错认尸
入话:
世事纷纷难竟陈,知机端不误终身;
若论破国亡家者,尽是贪花恋色人。
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,这浙江路宁海军,即今杭州是也。在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,有一个商人,姓乔,名俊,字彦杰,祖贯钱塘人。自幼年丧父母,长而魁伟雄壮,好色贪淫。娶妻高氏,各年四十岁。夫妻不生得男子,止生一女,年一十八岁,小字玉秀。至亲三口儿,止有一仆人,唤作赛儿。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,专一在长安、崇德收丝,往东京卖了,贩枣子、胡桃、杂货回家来卖,一年有半年不在家。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,雇一个酒大工,叫做洪三,在家造酒。其妻高氏常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。不在话下。
明道二年春间,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,买了胡桃、枣子等货,船到南京上新河泊。正行船,出风阻,一住三日,风胜大,开船不得。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,生得肌肤似雪,髻挽乌云。乔俊一见,心甚爱之,乃闲访于梢工:“你船中是甚么客人?原何有宅眷在内?”梢工答言:“此建康府周巡检病故,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。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之侍妾也。官人问他做甚?”乔俊言:“梢工,你与我问巡检夫人,若肯将此妾与我,我悄愿与他多些财礼,讨此人为妾。说得此事成了,我把五两银子谢你。”
梢工遂乃下船仓里去,问老夫人道:“小人告夫人,眼前这个小娘子,肯嫁与人否?”见说言无数句,放不一席,有分交这乔俊取了这个妇人为妾,直使得:
一家人口因他丧,万贯家资一旦休。
两脸如香饵,双眉似铁钩。
吴王遭一钓,家国一齐休。
老夫人当时对梢工道:“你有甚好头脑说他?若有人要取他,就应成与他,只要一千贯文,便嫁与他。”梢公便言:“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,要取一个二娘子,特教小人过船来,与夫人说知。”夫人便应承了。
梢工回覆乔俊说:“夫人肯与你。”乔俊听说大喜,即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,便交梢公送过夫人船上去。夫人接了,说与梢公,交请乔俊过船来相见,乔俊换了衣服,径过船来,拜见夫人。大人问了乡贯、姓氏,明白了,就叫侍妾近前,分付道:“相公已死,家中儿子利害。我今做主,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,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,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,快活过了生世。你可小心伏侍,不可托大!”其妇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。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,却送过船去。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。
乔俊心中十分欢喜,乃问其妇:“你的名字叫做甚么?”其妇乃言:“我叫作春香,年二十五岁。”当晚就船中与春香同铺而睡,次日天晴,风息浪平,大小船只一齐都开。乔俊也行了五七日,早到此新关歇船上岸,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,自随着,径入武林门里,来到自家门首,下了轿,打发了轿子去了。
乔俊引春香入家内来,自先走入家里去与高氏相见,说知此事,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。其妻见了春香,焦躁起来:“丈夫,你既娶来了,我难以推故。你只依我两件事,我便容你。”乔俊道:“你且说,那两件事?”高氏启口说出,直交乔俊: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!正是:
没兴赊得店中酒,灾来撞着有情人。
佳人有意郎君俏,红粉无情浪子村。
妇人之语不宜听,分门割户坏人伦。
勿信妻言行大道,男子纲常有几人?
当下,高氏说与丈夫:“你今已娶来了,你可与他别住,不许你放他在家里。”乔俊听得,言:“容易,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住过。”高氏又说:“自从今日为始,我再不与你做一处。家中钱本、什物、首饰、衣服,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,不许你来讨。你依得么?”乔俊沉岭了半晌,心里道:“欲待不依,又难过日子。?罢!罢!”乃言:“都依你。”高氏不语。次月起早,去搬货物行李回家,就央人赁房一间,在铜钱局前,今对贡院是也。拣个吉日,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,一应什物完备,搬将过去住了,三朝两日,归家走一次。
光阴似箭,日门如梭,不觉半年有余,乔俊收丝已完,打点家中柴米之类,分付周氏:“你可柰净,我出去,多只两月便回。如有急事,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。”道罢,径到家里,说与高氏:“我明日起身去后,多只两月便回。倘有事故,你可照管周氏,看夫妻之面。”女儿道:“爹爹早回。”别了妻女,又来新住处,打点明早起程。此时是九月间,出门搭船,登途去了。
一去两个月,周氏在家,终日倚门而望,不见丈夫回来。看看又是冬景至了。其年大冷,忽一日晚,彤云密布,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。高氏在家思忖:“丈夫一去,因何至冬时节只故不回?”说与女儿道:“这周氏寒冷,赛儿又病重,不久身亡。”乃叫洪三将些柴米、炭火、钱物,送与周氏。周氏见雪下得大,闭门在家哭泣,只听得敲门,只道是丈夫回来,慌忙开门,见了洪大工挑着东西进门。周氏乃言:“大工,大娘、大姐一向好么?”大工答言:“大娘见大官人不回,计挂你无盘缠,交我迭柴米、钱钞与你用。”周氏见说,回言道:“大工,你回家去,多多拜上大娘、大姐!”此时大工别了,自回家去。
次日午时分,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。周氏道:“这等大雪,又是何人敲门?”不因这人来,有分交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。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贤愚痴蠢出天才,巧厌多能拙厌呆。
正是闭门屋里做,端使祸从天上来。
当日雪下得越大,周氏在房中向火,忽听得有人敲门,起身开门看时,见一人头带破头巾,身穿旧衣服,便向周氏道:“嫂子,乔俊在家么?”周氏答道:“自从九月出去,还未回。”其人言:“我是他里长,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,做夫十日,歇二十日,又做十日。他既不在家,我替你们寻个人,你出钱雇他去做工。”周氏答言:“既如此,只凭你交人替了,我自还你工钱。”
里长相别出门,次日饭后领个后生,方年二十岁,与周氏相见。里长说与周氏:“此人是上海县人,姓董名小二。自小他父母俱丧,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。每年只要你二五百贯钱,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,我看你家里又无人,可雇他在家不妨。”周氏见说,心中欢喜,道:“委实我家无人走功。”看其人,是个良善本分人,遂谢了里长,留在家里。
至次日,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,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,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。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,烧香扫地,件件当心。
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,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,倒身在他家使钱,因此,留恋在彼,全不管家中妻妾,只恋花门柳户,逍遥快乐。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,高氏叫洪三变具棺木,扛出城外化入场烧了。高氏立性贞洁,自在门前卖酒,无有半点狂心。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,到有心看上他,有时做夫回家,热羹热饭搬与他吃。小二见他家无人,勤说做活。这周氏时常涎邓邓的眼引他。这小二也有心,只是不敢上前。
一日,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,周氏交小二去买些酒果、鱼肉之物过年。到晚,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,去灶上烫一注子酒,切些肉,做一盘,安排火盆,点上了灯,就在房内床面前。小二在灶前烧火。周氏轻轻的叫小二道:“你来房里来,将些东西去吃。”小二千不合,万不合,走入房内,有分交小二死无葬身之地。正是:
只因酒色财和气,断送堂堂六尺躯。
僮仆人家不可无,岂知撞了不良徒!
分明一段跷蹊事,瞒却堂堂大丈夫。
此时,周氏叫小二到床前,便道:“小二,你来!你来!我和你吃两杯酒,今夜就和你做了夫妻,好么?”小二道:“不敢!”周氏骂了两三声:“蛮子!”周氏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,挨肩而坐,便将小二扯过,怀中解开主腰儿,交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。小二淫心荡漾,便将周氏脸搂过来,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,任意快乐。
周氏将酒筛下,两个吃一个交杯盏。两人合吃五六杯。周氏道:“你在外头歇,我在房内也是自歇,寒冷难熬,你今无福,不依我的口。”小二跪下:“感承娘子有心,小人亦有意多时了,只是不敢说。今日娘子抬举小人,此恩杀身难报。”二人说罢,解衣脱带,就做了夫妻。一夜快乐,不必说了。天明小二先起?来,烧汤,洗碗,做饭,周氏方起梳妆、洗面,罢,吃饭。正是:
少女少郎,情色相当。
却如夫妻一般,在家过活。左右邻舍皆知此事,无人闲管。
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,忽一日,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二通奸,放心不下,出此叫洪大工去与周氏说:“且搬回家,省得两边家火。”周氏见洪大工说此事,回言道:“既是大娘灯意,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。”洪大工自回家去了。
周氏便叫小二商量:“今大娘要我回家,你今却如何?”小二便答:“娘子,大娘家里也无人,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。一来,只是不好与娘子快乐;不然,就今日拆散了。”说罢,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。周氏道:“你且安心,我今收拾衣箱、什物,你与我挑回大娘家里。我自与大娘说,留你在家,暗地里与我快乐。且等丈夫回来,再做计较。”小二见说,才放心欢喜,回言道:“万望娘子用心!”
当日下午收拾已了,小二先挑箱笼大娘家来。捱到黄昏,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。周氏取其锁,锁了大门,同小二回家。正是:
飞蛾投火身须丧,蝙蝠投竿命必倾。
为人切莫用欺心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若还作恶无报应,天下凶徒人吃人。
当时,小二与周氏到家,见了高氏。高氏道:“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,如何带小二归来?何不打发他增了?”周氏道:“大娘门前无人照管,不如留他在家使唤,待得丈夫回时,打发他未迟。”高氏是个清洁的人,心中想道:“在我家中,我自照管着他,有甚皂丝麻线?”遂留下,交他看店、讨酒坛,一应都会得。
不觉又过了数月,周氏虽和小二有情,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。一日,周氏见大娘说起小二诸事勤谨,又本分,乃言:“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,却不便当?”大娘听得,大怒,骂道:“你这贱人,好无志气!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?”周氏不敢言语,乞这大娘骂了三四日。大娘只倚着自身正大,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,故此要将女儿招他;若还思量此事,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,后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,灭门之事。
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,古人云:“一年长工,二年家公,三年太公。”不想乔俊一去不回,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,出入房屋,诸事托他,便做乔家公,欺负洪三。或早或晚,见了玉秀,便将言语调戏他。不则一日,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。其事周氏也知,只瞒着大娘。似此又过一月,其时是六月半,天道大热,玉秀在房内洗浴,大娘走入房中,看见女儿奶大,吃了一惊。待女儿穿了衣裳,叫这女儿到面前,问道:“你乞何人弄了身体,这奶大了?你好好实说,我便饶你。”玉秀推托不过,只得实说:“我被小二哄了。”高氏跌脚叫苦:“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一路,坏了我女孩儿。此事怎生是好?”欲待声张起来,又怕嚷动人知,苦了女儿一世之事。当时沉吟了半晌,眉头一纵,计上心来:“只除害了这蛮子,方才免得人知。”
不觉又过了两月,忽值八月中秋节时,高氏交小二买些鱼肉、果子之物,安排家宴。当晚,高氏、周氏、玉秀在后园赏月,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。高氏至夜三更,叫小二,赏了两大碗酒。小二不敢推辞,一饮而尽,不觉大醉,倒了。洪三也有酒,自去酒房里睡了。这小二只因酒醉,中了高氏计策,当夜便是:
东狱新添在死鬼,阳间不见少年人。
当时,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,便与周氏说:“我只管家事买卖,我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。你两个做一路,故意交他奸了我的女儿,丈夫回来,交我怎的见他分说?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,如今讨了你来,被你站辱我的门风,如何是好?我今与你,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,神不知,鬼不觉。倘丈夫回来,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,各无事了,你可去将条索来!”
周氏初时不肯,被高氏骂道:“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,因此坏了女儿,你还恋着他!”周氏乞骂得没奈何,只得会房以取了麻索,递与大娘,大娘接了书去小二脖项下一绞。原来妇人家手软,缚了一个更次,绞不死。小二叫起来。高氏急无家火在手边,交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,把小二脑门上一斧,脑浆流出,死了。高氏与周氏商量:“好却好了,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。”周氏道:“可叫洪三起来,将块大石缚在尸上,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,待他尸首自烂,神不知,鬼不觉。”
高氏大喜,便到酒作坊里,叫起洪大工来。大工走入后园,看见了小二尸首,道:“祛除了这害,最好。倘留他在家,大官人回来,也有老大的口面。”周氏道:“你可趁天未明,把尸首驮去新河里,把块大石缚住,坠下水里。若到天明,倘有人问时,只说道小二榆了我家首饰、物件,夜间逃走了。他家又无人来寻望,如今已除了一害。”洪大工驮了尸首,大娘将灯照出门去。此时有五更时分,洪大工驮到河边,掇块大石,绑缚在尸首上,丢在河内,直推开在中心里。这河有丈余深水,当时沉下水底去了,料道永无踪迹,洪大工回家,轻轻的关了大门。大娘子与周氏各回房内睡了。
高氏虽自清洁,也欠些聪明之处,错干了此事。既知其情,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,便了此事。今来千不合,万不合将他绞死,后来自家被人首告,打死在狱,灭门绝户。
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,起来开了酒店。大娘子依旧在门前卖洒。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,也不敢问。周氏自言自语,假意道:“小二这厮无礼,偷了我首饰、物件,夜间逃走了。”玉秀自在房里,也不问他。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。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俞,疑决不下,早晚心中只恐事发,终日忧闷过日。正是:
要人知重勤学,怕人知事莫做。
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,有个做靴的皮匠,姓陈名文,一妻程氏五娘,夫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。此时是十月初旬。这陈文与妻争论,一口气走入门里蒲桥边皮市里买皮,当日不回,次日午后也不回。程五娘心内慌起来。又过了一夜,亦不见回,独自一个在家烦恼。
将及一月,并无消息,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人。径到皮市里来,问买皮店家。皆言:“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?莫非死在那里了?”有多口的道:“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?”程五娘道:“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,身穿着青绢一口巾,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,至今不见信息,不知何处去了!”众人道:“你可城内各处去寻,便知音信。”
程五娘谢了众人,绕城中逢人便问,一日并无踪迹。过了两日,吃了早饭,又入城来寻问。不端不正,走到新桥上过,正是:
事有凑巧,物有故然。
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,说道:“有个人死在河里,身上穿领青衣服,泛起在桥下水而上。”
程五娘听得说,连忙走到河岸边,分开人众一行时,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,穿着青衣服,远远看时,有些相象。程氏就乃大哭道:“丈夫缘何死在水里?”
看的人都呆了。程氏又乃告众人:“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,奴家认一认看。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。”
当时有一个破落户,叫名王酒酒,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,赌骗人财。这厮是个泼皮,没人家理他,当时也在那里,看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,便乃向前道:“小娘子,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,你认看。”五娘哭罢,道:“若得伯伯如此,深恩难报!”
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,便跳上船去,叫道:“梢公,你可住一住,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!”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。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,口里不说出来,只交程氏认看。只因此起,有分交高氏一家死于非命。直叫:
高氏俱遭囹圄苦,好色乔郎家业休。
闹里钻头热处歪,遇人猛惜爱钱才;
谁知错认尸和首,惹出冤家祸患来。
此时,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到岸边来,程氏看时,见头面破肉却被水浸坏了,全不认得。看身上衣服,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。号号大哭,告言王酒酒道:“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,却又作计较。”
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,买了棺木,叫了两个火家,来河下捞起尸首,盛了棺内,就在河岸边存着。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,每日只有船只来往。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,王酒酒得了钱,一径来到高氏酒店门前,以买酒为名,便对高氏说:“你家原何打死了董小二,丢在新河桥内,如今泛将起来,你道一场好笑!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尸首,买具棺木盛了,改日却来安葬!”大娘子道:“王酒酒,你莫胡言乱语,我家小二偷了我首饰、衣服在逃,追获不着,那得这话!”王酒酒道:“大娘子,你不要赖!瞒了别人,不要瞒我。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,便等那妇人错认了去;你若白赖不与我,我就去本府首告,叫你乞一场人命官司。”高氏听得,便骂起来:“你这破落户,千刀万剐的贼,不长进的乞丐!见我丈夫不在家,今来诈我!”
王酒酒被骂大怒,便投一个去处,有分叫乔家一门四口性命。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,胡乱与他些钱钞,也不见得此事:
雪隐鹭鸳飞起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一毫之恶,劝人莫作;
衣食随缘,自然快乐。
当时,高氏千不合,万不合,骂了王酒酒这一顿,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。安抚相公正直厅上押文书,叫左右叫至厅下,问道:“有何屈事?”王酒酒跪在厅下,告道:“小人姓王名青,钱塘县人,今来旨告:邻居有一乔俊,出外为营未回,其妻高氏与妾周氏,一女玉秀,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。不知怎的缘故,把董小二谋死,丢在新桥河里,如今泛来。小人去与高氏言说,反被本妇百般辱骂。他家有个酒大工,叫做洪三,敢是同心藻害。小人不甘,因此上叫屈。望相公明镜昭察!”安抚听罢,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,押了公文,差两个牌军押着王吉去捉拿三人并洪二,火急到厅。
当时,公人径到高氏家,捉了高氏、周氏、玉秀、洪三四人,关了大门,取锁锁了大门,同到安抚司厅上。一行人跪下。相公是蔡州人,姓黄名正大,为人奸狡,贪滥酷刑,问高氏:“你家董小二何在?”高氏道:“告小二拐物在逃,不知去向。”吏人道:“要知明白,只问洪三,便知分晓。”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,两腿五十黄荆,血流满地。打熬不过,只得招道:“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好,后搬回家,奸了玉秀。高氏知觉,恐丈夫回辱灭了门风,于今八月十五日夜,赏中秋月,交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,我两个都醉了。小的怕失了事,自去酒房内睡了。到五更时分,只见高氏、周氏来酒房门边,叫小的去后园内,只见小二尸首在地。小的驮去丢在河内,回家,小的问高氏因由。高氏备将前事说道:‘二人通同奸骗女儿,倘忽丈夫回日怎的是好?我今出于无奈,因此赶他不出去,又怕说出此情,只得用麻索绞死了。’小的是个老实的人,说道:‘看这厮忒无理,也祛除了一害。’小的便将小二尸首,驮在新桥河边,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,沉在水底下。只此便是实话。”
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,点指画字。二妇人见洪三已招,惊得魂不附体。玉秀抖做一块。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。玉秀只得供道:“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,母高氏收拾回家,将奴调戏,奴不从。后来又调戏,奴又不从,将奴强抱到后园,奸骗了奴身。到八月十五日,备果吃酒赏月,母高氏先叫阿奴去房内睡了,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。”安抚又问周氏:“你既与小二有好,缘何将女孩儿坏了?你好好招成,免至受苦!”周氏两泪交流,只得从头一一招了。安抚又问高氏:“你原何谋杀小二?”抵赖不过,从头招认了。都押下牢监了。安抚俱将各人供状方案。
次日差县尉一人,带领仵作行人,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。当时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,男子妇人,挨肩擦背,不计其数,一齐来看:
险道神脱了衣裳,这场话谤不小。
乔俊贪淫不可论,故交妻女受奸情;
只因酒色亡家国,岂见诗书误好人?
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河下,打开棺木,取出尸首检看明白,将尸放在棺内。县尉带了一干回话:“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,麻索绞痕见在。”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,各打二十下,俱是昏晕复醒。取一面长枷,将高氏枷了,周氏、玉秀、洪三俱用铁索锁了,押下大牢内监了。王青随衙听候。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,再也不来哭了,思量起来,一场惶恐,已时不敢见人。这话且不说。
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,次日死了。又过了两日,周氏也死了。洪三看看病重,狱卒告知安抚,安抚令官医医治,不痊而死。止有高氏,浑身发肿,棒疮疼痛,熬不得,饭食不吃,服药无用,也死了。可怜不勾半个月日,四个都死在牢中。狱卒通报,知府与吏商量:“乔俊久不回家,妻妾在家谋杀人命,本该偿命,凶身人等俱死。具表申奏朝廷,方可决断。”
不则一日,圣旨一到,开读道:“凶身俱以身死,将家私抄扎入官。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,烧化了罢。”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,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,烧了董小二尸首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乔俊合当穷苦,在东京沈瑞莲家,全然不知家中之事。住了两年,财本使得一空,被虔婆常常发语道:“我女儿恋住了你,又不能接客,怎的是了?你有钱钞,将些出米使用;无钱,你自离了我家,等我女儿接些客人。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?”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,今日无了钱,被虔婆赶了数次,眼中泪下,寻思要回乡,又无盘缠。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,也哭起来,道:“乔郎,是我苦了你。我有些日前攒下的零碎钱,与你做盘缠,回去了罢。你若有心,到家取得些钱,再来走一遭。”乔俊大喜,当晚收拾了旧衣服,打了一个衣包,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,把与乔俊打在包内,别了虔婆,驮了衣包,手提了一条棍棒,又辞了瑞莲。两个不忍分别。
且说乔位于路搭船,不则一日,来到北新关,天色晚了,便投一个相识船家宿歇,明早入城。其船家见了乔俊,吃了一惊,道:“乔官人,你如何恁的不回?一向在那里去了?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有好,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,怎的又与女儿有奸。我听得人说,不知争奸也是怎的,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,酒大工洪三将尸放在新桥河内。得了两个月,尸首泛将起来,有一个皮匠妇人来错认了。又有人认得是你家雇工人的尸首,首告在安抚司,捉了大娘子、小娘子、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。拷打不过,只得招认。监在牢以,受苫不过。如今四人都死了。朝廷文书下来,抄扎你家财产入官。你如今投那里去好?”
乔俊听罢,却似:
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半捅冰雪来!
这乔俊惊得呆了,半晌语言不得。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,那里吃得下,两行泪珠如雨,收不住哽咽悲啼,心下思量:“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,如何是好?”翻来覆去,过了一夜。次日,黑早起来,辞了船主人,背了衣包,急急奔武林门来。到近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,看自家房屋,俱拆没了,止有一片荒地。却好王将仕开门,乔俊放下衣包,向前拜道:“老伯伯,不想小人不回,家中如此模样!”王将仕道:“乔官人,你一向在那里不回?”乔俊道:“只为消折了本钱,归乡不得,并不知家中的消息。”
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,道:“贤侄听老身说,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。”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,“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,因丈夫死在外边,到来错认了尸。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,害了你夫妻、小妾、女儿并洪三到官,被打得好苦恼,受疼不过,都死在牢里,家产都抄扎入官了。你如今那里去好?”乔俊听罢,两泪如倾,辞别了王将仕,上南不是,落北又难,叹了一口气,道:“罢!罢!罢!我今年四十余岁,儿女又无,财产妻妾俱丧了,去投谁的是好?”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,望着一湖清水便跳,投入水下而死。这乔俊一家人口,深可惜哉!
至今风月江湖上,千古渔樵作话传。
尸首不能入棺归土,这个便是贪淫好色下场头!
如花妻妾牢中死,似虎乔郎湖内亡。
只因做了亏心事,万贯家财属帝王。
董永遇仙传
入话:
典身因葬父,不愧业为佣。
孝感天仙至,滔滔福自洪。
话说东汉中和年间,去至淮安润州府丹阳县董槐村,有一人,姓董名永,字延平,年二十五岁。少习诗书,幼丧母亲,止有父亲,年六十余岁。家贫,惟务农工,常以一小车推父至田头树阴下,以工食供父。如此大孝。时直荒旱,井内生烟,树头生火,米粮高贵,有钱没处买。董永心思:“离村十里之外,有一傅长者,专一济穷拔苦,不免去求他。”乃对父曰:“如此饥荒,无饭得吃。天色寒冷,孩儿欲去傅长者家,借些钱米来过活。”父言:“你去,借得与借不得,便回,免交我记念:”
董永辞别父亲,二步作两步而行,正是十二月半天气,地冷天寒,西北风大作,腹中又饥,身上又冷,捱着饥寒而走。不想纷纷扬扬,下落一天雪来:
尽道丰年瑞,丰年瑞若何?
长安有贫者,为瑞不宜多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傅长者正在家中与妈妈赏雪。这长者见雪下得大,叫院子王仝,去库中取一千贯钱,仓中搬米十石,在门前散施。不问男女,皆得救济。当时董永也来到门首,见散钱米,遂得钱十贯,米一斗,谢了长者,火急回身。正是:
求人须求大丈夫,济人须济急时无。
董永迎风冒雪,靠着钱米回家。其父见儿子回来,喜不自胜。董永将钱买柴米,与父烘火,做饭吃了,看那雪时,到晚来越下得紧。正是:
拳头大块空中舞,路上行人只叫苦。
父子二人过了半月有余,其父因饥寒苦楚成病,忽然一卧不起。董永心中好苦,要请医人调治,又无钱物。指望捱好,不想父亲病得五六日身亡。董永哀哭不止,昏绝几番。端的是:
屋漏更遭连夜雨,行船又撞打头风。
董永自父死后,举手无措,寻思:“止有我娘舅在东村内往,只得去求他,借些财物买棺木。”当时径到娘舅家,备告丧父无钱之事。娘舅见说,又无现钱,遂将布二匹,绢一匹,借与董永。董永换具棺木回家,盛停在家中,早晚哭泣。日间与人耕种度日。欲要殡葬,又无钱使。
荏苒光阴,不觉过了一年有余,无钱殡送,心思一计:“不免将身卖与人佣工,得钱揭折。”当日离家,径投傅长者家,见了院子,央他报说卖身之事。傅长者出厅,叫董永入来,备问其事。董永道:“小人姓董名永,丹阳县董槐村人氏。自幼丧母。今年又丧父,停柩在家,无钱殡葬。今日特告长者,情愿卖身与长者,欲要千贯钱回家葬父,便来长者家佣工三年。望长者慈悲方便!”长者见说,乃言:“你是大孝之人!”便教院子取一千贯钱付与董永。董永拜别长者出门。正是:
从空伸出拿云手,提起天罗地网人。
董永将钱回家,至次日,雇倩乡人扛抬棺木,往南山祖坟安葬已毕。过了一夜,次日收拾随身行李,锁了大门,迤逦便行。行至一株大树下,歇脚片时,不觉睡着在树下。
却说董永孝心,感动天庭。玉帝遥见,遂差天仙织女降下凡间,与董永为妻,助伊织绢偿债,百日完足,依旧升天。当时织女奉敕,下降于槐树下。董永睡着,抬头见一女子,生得:
月里嫦娥无比,九天仙女难描。玉容好似太真娇,万种风流绝妙。行动柳腰袅娜,秋波似水遥遥。金莲小笋生十指,羞花闭月清标。
那女子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向前道个万福,问:“郎君何故在此?”董永答礼,道:“小人姓董名永,董槐树人氏。自幼失母。年前丧父,因停柩在家,不能安葬,因此卖身。葬父已了,今往傅长者家还债。行走困倦,少歇于此。娘子尊问,只得实告。”道罢,两泪交流。仙女道:“原来如此大孝。好交官人得知,奴是句容县人。公婆父母皆丧。不幸先夫过世,难以营生,欲嫁一个好心之人,甘当伏事。”董永道:“娘子请便,小人告辞。”仙女道:“今见官人如此大孝,情愿与官人结为夫妇,同到傅家还债。官人心下如何?”董永答道:“多蒙娘子厚情,又无媒人,难以成事。”仙女道:“既无媒人,就央槐树为媒,岂不是好?”
董永再四推却。仙女怒道:“非奴自贱,因见官人是个大孝之人,故此情愿为妻。你到反意推却!岂不闻古人云:‘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’此亦是缘分,何必生疑!”董永无可奈问,只得结成夫妇,携手而行,乃云:“我前日在傅长者面前,以说佣工三年准债。今日见我夫妻二人入门,只恐焦皂。”仙女道:“不妨。我自幼会得织绸绫绵绢,他必喜欢。”
迤逦行到,二人拜见长者,具言同妻织绢之事。长者大喜,便间:“要多少丝?”仙女道:“起首要十斤,一日织十匹。”长者见说:“我不信,难道生百只手?既然如此,我只要你织三百匹纻丝,便放你回去。”当时便与丝十斤,令董永夫妻二人去织。果然一日一夜织成十匹纻丝,呈上长者。长者并家中大小皆惊:“不曾见如此手快之人。”原来仙女到夜间,自有众仙女下降帮织,以此织得快。
光阴撚指,一月之期,织成纻丝三百余匹,呈上长者。长者大喜,言称:“世间少有这般妇人。”乃问董永:“你妻非是凡人;若是凡人,如何一月织得三百匹纻丝?”董永答道:“实不相瞒,是小人路上相遇此妇人,他见我说孝心之事,他便情愿嫁我,相帮还债。”长者道:“有如此之事!你真是孝心所感。当初说佣工三年,如今正是三月。我与你黄金十两,将去别作生理。”
董永当时拜谢长者,领妻出门。行至旧日槐阴树下暂歇。仙女道:“当初我与你在此槐树下结亲,如今又三月矣!”不觉两泪交流。董永道:“贤妻何故如此?”仙女道:“今日与你缘尽,出此烦恼。实不相瞒,我非是别人,乃织女也。上帝怜你孝意,特差我下降与你为妻,相助还债,百日满足。奴今怀孕一月,若生得女儿,留在天宫;若生得男儿,送来还你。你后当大贵,不可泄漏天机。”道罢,足生祥云,冉冉而起。董永欲留无计,仰天大哭:“指望夫妻偕老,谁知半路分离!”哭罢,一径回到坟前,又哭一场,结一草庐,看守坟茔,不在话下。
却说傅长者在家无甚事,打开仙女所织之纻丝看时,上面皆是龙文凤样,光彩映日月。长者大惊,不敢隐藏,将此事申呈本府。府尹问知,有如此孝感之事,具衣奏上朝廷。汉天子览表,龙颜大悦,曰:“朕即位已来,累有孝行之人,未尝有如此大孝之人。”遂命近臣修诏书一道,宣董永入朝面君。即日,天使到润州,府尹着人请董永到府叙礼。董永大惊,拜道:“董永是一介小人,有何德能,敢劳大人如此敬重!”府尹道:“不必谦辞!阁下乃大孝之人,天子有表在此。”只见天使取出表来开读,董永与府尹跪听。其表云:
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为臣者忠,为子者孝,此人道之大敦,立身之大要也。故忠者为邦国之权衡,而孝者乃齐家之珍器也。今据润州府奏鸣董永之孝感,盖起自棘篱之间,而知《孝经》大意。则数居颠沛之际,犹存佣乐之心,此非我国有将兴之机乎?而孝子起于郊野者矣!诏书到日,着董永即使觐阙,量才擢用,岂不有感发将来者?钦哉!钦哉!
董永听罢,望阙谢恩已毕,请天使在驿中安下。董永回家即辞别亲邻,到次日,拜别府尹,一同天使起程。正是:
皇恩宣诏往宸京,跃马扬鞭莫暂停。
一色杏花红十里,春风得意马蹄轻。
董永同天使不只一日到京,近臣引见汉天子。天子大喜,封为兵部尚书,莅任为官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傅长者因进贡异样纻丝,朝廷亦封为佥判之职。长者有一女儿,名唤做赛金娘子,生得十分容貌,未曾招亲。当日长者与院君商议:“何不将赛金招董永为婿,却不是好?”遂央媒人与董永说知此事。董永闻知,十分欢喜,乃言:“前者之恩,未曾补报。今又招亲,此恩难忘。”便令媒人拜上傅长者:“小生一听尊命。”乃选吉良时,下财纳礼,成亲已毕。正是:
清风明月两相宜,女貌郎才天下奇。
在天愿为比翼鸟,入地愿为连理枝。
不说董尚书夫妻和睦。且说天宫织女自与董永别后,不觉十月满足,生下一子,已得一月,取名叫做董仲舒,遂自送下界来,与董永抚养。
却说董尚书升厅,只见牌坊下立着一个妇人。董尚书交人喝问:“那妇人是何人?敢窥望朝臣?”只见仙女高声叫道:“忘却织绢之恩,到来喝我?”董永听得,慌忙下厅看时,却是前妻,吃了一惊,相抱而哭,便道:“今日有何缘,得遇贤妻下降?手中抱者何人?”仙女道:“是你儿子,今日特送还你。”董永拜谢,道:“多感贤妻之恩,不知曾取名否?”仙女道:“玉帝已取名了,唤做仲舒。”董永大喜,接了孩儿,便道:“自别之后,又早一年有余。今日相逢,与你同享荣华,偕老百年。”仙女笑道:“相公差了。夫妻自有天数,不可久留。”说罢,云生脚下,再冉而起。董尚书仰天大哭。只见傅氏夫人听得,出未看时,便问:“相公如何烦恼?手中抱者何人?”董永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夫人大喜,乃命奶子抚养。
光阴撚指,正是:
鸟乱飞,兔不歇,朝来暮往何时彻?女娲会炼补天石,岂会熬胶粘日月?
倏尔已经十余年,董仲舒年登一十二岁。父母教他上学读书,九经书史,无所不通。一日,正在书院中读书,只见同学小儿戏骂仲舒道:“无娘子!”仲舒被骂,不敢回言,径回来,看着董尚书,一把扯往,大哭起来:“不知因何,别人皆骂我做‘无娘子’?今且定要见个明白!定要见我亲娘!”董尚书乃言:“你娘是天宫仙女,如何得见?”仲舒听罢,放声大哭,道:“若见得母亲,便死也瞑目。若说见不得,就撞死在此。”董尚书道:“孩儿尽可焦皂!此去长安市上,有一卖卦严君平先生,能则过去未来之事。你可去问他。”
仲舒见说,便将了十文钱,径来问卦。严君平问道:“小官人欲占何卦?”仲舒备言欲见母亲之事:“望先生指引只个。”先生看卦已了,乃言:“你母乃天仙织女,如何得见?”仲舒听罢,哭拜在地:“万望先生指引,死生不忘。”先生道:“难得这股孝心。我与你说,可到七月七日,你母亲同众仙女下降太白山中采药,那第七位穿黄的便是。”仲舒道:“不知此去太白山,有多少路?”先生道:“约有三千余里。”仲舒道:“我到彼,娘如何肯认我?”先生道:“那穿黄的,你一把扯住,拜哭起来,他便认你。若问何人教你来,切不可说是我!”
仲舒取钱拜谢先生而去,径回府中,见父母,备言:“严先生教我往太白山中见母,今日拜别便行。”董尚书道:“此去太白山二千余里,虎狼极多,孩儿年幼,如何去得?”仲舒道:“便死无恨,去心难留!”董尚书见他拼命要去,只得教老王付与盘缠:“伏事孩儿去。”
当日拜别登程,在路饥飡渴饮,夜住晓行,不只一日,来到一座山下,问人时,正是太白山。行过一重山,只见野鹿含花,山猿献果;又一重山,只见鲜花翠草乱纷纷,瀑布飞流,此时正是七月七日,忽见一群仙女下来洗药瓶,仲舒便教老王躲过了,慌走上前,看着第七位穿黄的纳头便拜,扯住了只叫:“母亲,丢得孩儿好苦!”
仙女问道:“你是何家孩儿?甚人叫你来?”仲舒道:“阸儿便是董仲舒,爹爹教我来拜见母亲。”仙女道:“孩儿快回去!此处豺狼伤人,不可久居!”仲舒道:“孩儿千山万水到此,如何倾打发我回去?”仙女道:“显然母子之情难舍,犹恐天上得知,见罪非轻。你可回去,拜上父亲,善养天年。此必是严君平老子饶舌教你来。你可将此金瓶寄与严先生,谢他卦灵。又与你一个银瓶,腋内有米数合,你将回去,每日只吃一粒,切不可吃多!”说罢,云生脚下,众仙女一齐冉冉而起。仲舒欲要拖住,又去远了,只得仰天大哭。老王听得走来,劝了,挑了行李急回去。
不只一日,己达长安,拜见父母,具说见母之事:“多多拜上父亲。寄此金瓶与严先生。此一银瓶,与孩儿戏耍。”董尚书大喜,便道:“既是你母寄与严先生的金瓶,不可有违,快寄将去!”
仲舒即时将了金瓶,径往严先生家里来。先生正在门前坐,仲舒拜罢,递上金瓶与先生,道:“母亲多多谢上先生,无物相酬,特将此金瓶相谢。”先生接得看时,光彩射目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此物乃世上大宝,人所罕见,乃天宫金净瓶。”翻来覆去看。把手去开这瓶盖时,吃了一惊。只见从瓶口内飞出一星火来,将上元甲子并知过去未来之书,尽数烧了。这先生手忙脚乱,急救火时,被烟一冲,不想将双目皆冲瞎了。至今流传瞎子背记蠢子之书,自此始。
仲舒惊得目睁口呆,急奔回家,将银瓶内米倾出看时,约有七合,呵呵大笑:“母亲教我一日吃一粒,如何得饱?不如将此米一顿煮来吃了。”不想吃饭之后,一日,二日,三日,身已长大魁肥,饭食不吃亦不饥,没半月光景,身长一丈,腰大十阔,自亦心中惊异,夜不安枕,没药可救。父母见了大惊。不期其父董永一者受惊,二者年老多病,一疾乌乎。
这仲舒见父已故,哀痛之甚,备衣衾棺椁,送柩同乡。安葬已了,守孝三年,不思饮食。忽一日,对人言道:“前者母亲与我仙米,我却不知,一顿吃了,不料形体变异。今玉帝差火明大将军宣我上天,封为鹤神之职。每遇壬辰癸巳上天,辛亥己酉游归东北方,四十四日后还天上一十六日也。”直至于今,万古千年,在太岁部下为鹤神也。
戒指儿记
入话:
好姻缘是恶姻缘,不怨于戈不怨天。
两世玉箫难再合,何时金镜得重圆?
彩鸾舞后腹空断,青雀飞来信不传。
安得神虚如倩女,芳魂容易到君边。
自家今日说个丞相,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,姓陈名太常。自是小小出身,历升相位。年将半百,娶妾无子,止生一女,叫名玉兰。那女孩儿生于贵室,长在深闺,青春二八,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花羞月之貌。况描绣针线精通,琴棋书画,无所不晓。怎见得?有只同名《满庭芳》,单道着女人娇态。其词曰:
香叆雕盘,寒生冰筋,画堂别是风光。主人情重,开宴出红妆。腻玉圆搓素颈,藕丝嫩,新织仙裳。双歌罢,虚栏转目,余韵尚悠扬。
人间何处有?司空见惯,应谓寻常。坐中有,狂客恼乱愁肠。报道金钗坠也,十指露,春笋纤长。亲曾见,竟胜宋玉,想象赋《高唐》。
劝了后来人: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,不婚不嫁,弄出丑吒。
那陈太常倚着当朝宰相,见女儿容貌作常,况兼聪明智慧,常与夫人闲坐,说着那小姐的亲事。太常曰:“我做到极贵之臣,家财受用的、穿的、吃的,不可胜数,止生得这个女儿,况兼有这般才貌,我若不寻个才貌名目相称的儿郎,枉做了朝中大臣。”陈太常与媒氏言曰:“我家小姐,有三样全的,你可来说;如少一件,徒自劳力。我一要当代臣僚的子,二要才貌相当,三要名登黄甲。有此三者,立赘为婿。”因此,往往选择:忽有年貌相当,及第,又有是小可出身;忽有名臣之子,况无年貌相称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不觉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,国家有旨,赏庆元宵。鳌山架起,满地华灯。笙萧社火,罗鼓喧天。禁门不闭,内外往来。人人都到五凤楼前,端门之下,插金花,赏御酒,国家与民同乐。自正月初五日起,至二十日止,万姓歌欢,军民同乐,便是至穷至苦的人家,也是欢娱取乐。怎见得?有只词儿,名《瑞鹤仙》,单道着上元佳景:
瑞烟浮禁苑。正绛阙春回,新正方半。冰轮桂华满,溢花衢歌市,芙蓉开遍。龙楼两观,见银烛,星球灿烂。卷珠帘,尽日笙歌,盛集宝钗金钏。堪羡:绮罗丛里,兰麝香中,正宜游玩。风柔夜暖。花影乱,笑声喧。闹蛾儿满地,成团打块,簇着冠儿斗转。喜皇都,旧日风光,太平再见。
志浅家豪因有福,才高不富为无缘。
男儿未遂平生意,知命须当莫怨天。
这四首诗,奉劝世间贤愚智勇的人,皆听于命,妄想非为,致有败亡之祸。
话说一个聪明伶俐的才郎,家住兔演巷内,姓阮名华,排行第三,唤做阮三郎。那哥哥阮大与父专在两京商贩,阮二专一管家。那阮三年方二九,一貌非俗,诗词歌赋,般般皆晓,笃好琴箫,结交几个豪家子弟,每日向歌管笑楼,终朝喜幽闲风月。时遇上元宵夜,知会几个弟兄来家,笙萧弹唱,歌笑赏灯。大门前灯光灿烂,画堂上士女佳人,往来喧闹,有不断香尘。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时分,行人四散。阮三送出门,见街上人渐稀少,与众兄弟说道:“今宵一喜天宇澄澈,月色如昼,二喜夜深人静,临再举一曲可也。”众人皆执笙箫象板,口儿内吐出金缕清声,吹出那幽窗下沉吟。法晌,遗音济亮,惊动那贵室佳人,聒耳笙簧,惹起孤眠独宿。怎见得?正是:
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?
那阮三家正与陈丞相对衙。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,将次要去歇息,忽听得街上乐声缥缈,响彻云际,忙唤梅香,轻移莲步,况夜深内外人睡者多,醒者少,直至大门边听了一问。起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暗暗的唤梅香过来,低低的将衷情泄漏。
只因这女子贪听乐中情曲,惹起一场人命祸事。
那小姐寂寂暗唤心腹的梅香:“你替找去街上看甚人吹唱?”梅香心腹,巴不得趋承小姐,听得使唤这事,轻轻地走到街边,认得是对邻子弟,忙转身入内,回覆小姐道:“对邻阮三官,与几个相识,在他门首吹唱。”那小姐半晌之间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数日前,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附马,因使用不到退回家,想便是此人。”
却说那伙子弟又吹了一个更次,各人分头回家。且说小姐回房,身虽卸却衣襟睡上床,开眼直到天明,欲见此人,无由得睹。
且说天晓,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阮,见士女佳人烧香成队,游春公子去驻留还,穿街过短巷,见几处可意闺人,看几个半老妇女。那阮郎心情荡漾,佳节堪夸。有首诗词,单道着新春佳景。诗曰:
喜胜春幡袅凤钗,新春不换旧情怀。
草根隐绿冰痕满,柳眼藏娇雪影理。
那阮三郎到晚回家,仍集昨夜子弟,一连吹唱了三夜。或门首小斋内,忽倚门消遣。迤逦至二十,偶在门侧临街轩内,拿壁间紫玉鸾萧,手中按着宫商徵羽,将时样新同曲调,清清地吹起。吹不了半只曲儿,举目见个侍女自外而至,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。阮三停箫问道:“你是谁家的姐姐?”那丫环道:“我是对邻,陈衙小姐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。”那阮三心下思量道:“他是个宰相人家,守阍耳目不少,进去路容易,出来的路难。被人瞧见,如问无由,不无自身受辱。”那阮三回覆道:“我嫌外人耳目多,不好进来,上覆小姐。”
毕竟未知进来与小姐相见也不相见?正是:
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那梅香慌忙走入来,低声报与小姐说:“阮三官防畏内外人耳目,不敢过来。恐来时有人撞着,小姐不认,拿着不好,出此交我上覆你。”那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,一时间春心有动,便将手中戒指,勒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,付与那梅香:“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,将带他进来见我一见。”
那梅香接得在手,一心忙似箭,两脚走如飞,慌忙来到小轩。阮三官还在那里,那丫环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,观看半晌,口中不迫,心下思量:“我有此物为证,何怕他人?”随即与梅香前后而行。行上二门外,那小姐觑首阮三,目不转睛。那阮郎看女子甚是仔细。正欲交言,门外吆喝道:“丞相回衙!”那小姐慌忙回避归房。阮三郎火速归家内。自此,想那小姐的像貌,如今难舍。况无心腹通知,又兼闺阁深沉,在家内,出外,但是看那戒指儿,心中十分惨切,无由再见,追忆不已,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,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,因是相思日久,渐觉四肢羸瘦,以致废寝忘餐。忽经两月有余,做恹成病。父母再四严问,并不肯说。
一日,有一个豪家子弟,姓张名远,素与阮三交厚,因见阮三有病月余,心意悬挂,想着那阮三常往来的交情,嗟叹不已。次日早,到阮三家内,询问起居。阮三在卧榻上,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,唤仆邀入房内。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,咳嗽吐痰,那身就榻床上坐定道:“阿哥,数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不知阿哥心下怎么染着这般悔气?借你手,我看了脉息。”
那阮三一时失于计较,使将左手抬起,与张远察脉。那张远左手按着寸关尺部,眼中笑谈自若,悄见那阮三手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。张远把了脉息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他这等害病,还戴着这个东两,况又不是男子戴的戒指,必定是妇女的表记。”低低用几句真言挑出,挑出他真情肺腑。
毕竟那阮三说也不说?正是:
人前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那张远道:“阮哥,你手中戒指,是妇女戴的。你这般病症,我与你相交数年,重承不奔,日常心腹,我知你心,你知我意,你可实对我说。”那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,况兼是心腹朋友,只得将来历因依,尽行说了。张远道:“哥哥,他虽是个相府的小姐,若无这个表记,便定下牢笼的巧计,诱他相见你,心下未知肯与不肯。今有这物,怎与你成就此事,容易。阮哥,你可宽心保重。小弟不才,有个图他良策。”
只因这人举出,直交那阮三命归阴府。
张远看访回家,转身便到一个去处。那个所在,是:
清幽舍宇,寥寞山房。小小的一座横墙,墙内有半檐疏玉。高高殿宇,两边厢,排列金绘天王;隐隐层台,三级内,金妆佛像。香炉内,篆烟不断,烛架上,灯火交辉。方丈里,常有施主点新茶;法堂上,别无尘事劳心意。有几间小巧轩窗,真个是神仙洞府。
昔日人有一首,单道着小庵儿的幽雅。诗曰:
短短横墙小小亭,半檐疏玉响伶伶。
尘飞不到人长静,一篆炉烟两卷经。
小庵内有个尼姑,姓王名守长,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,因师弃世日近,不曾接得徒弟,止有两个烧香、上灶烧火的丫头。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,佛殿后化铸三尊观音法像。中间一尊完了,缺这两尊,未有施主。这日正出庵门相遇着那张远。
尼姑道:“张大官何往?”张远答言:“特来。”那厄姑回身请进,邀入幽轩,坐分宾主,茶延请话。尼姑谢道:“向日蒙承舍佛金圣像一尊已完,这二尊还未有施主,望檀越作成,作成!”那张远开言道:“师父,我有个心腹朋友,昨日对我说起师父之事,愿舍这二尊圣像,浼烦干这事,就封这二锭银子在此。”袖儿里将出来,放在香桌上,“如成就得,盖庵盖殿,随师父的意。”
那尼姑贪财惹事,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,眉花笑眼道:“大官人,你相识浼我干甚事?”那张远道:“师父,这件事其实是心腹事,一来除是你师父干得,二来况是顺便。可与你到密室说知。”二人进一小轩内,竹榻前,说甚么话,计较甚么事出来?正是:
数句拨开君子路,片言提起梦中人。
那张远道:“师父,我们家下说,师父翌日遣礼去陈丞相府中,因此特来。我那心腹朋友于今岁正月间,蒙陈丞相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,至今无由相会。明日师父到陈衙内接了奶奶,倘到小姐房中,善用一言,接到庵中,与我那朋友一见,便是师父用心之处。况师父与陈衙内外淳熟,故来斗胆。”那尼姑见财起意,将二定银子收了,低低的附耳低言,不过数句,断送了女孩儿的身家,送了阮三郎性命。
那张远见许了,又设计奇妙,深深谢了,送出庵门。不说张远回覆阮三。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,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,备办合礼,着女童挑了,迤逦来到陈衙,首到后堂歇了。那陈太常与夫人见他,十分欢喜道:“姑姑,你这一向少见。”尼姑回言:“无甚事,不敢擅进。”奶奶道:“出家人,我无甚布施,到要烦你拿来与我。”就交厨下办斋,过午了去。陈太常在外理事。
少间,夫人与尼姑吃斋,小姐坐在侧边相陪。斋罢,尼姑开言道:“我小庵内今春托赖檀越的福,量化得一尊观音圣像,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,启首道场,开佛光明。特来相请奶奶、小姐,万希光降,如蓬荜增辉。”奶奶听了道:“小姐怎么来得?”那尼姑眉头一纵,计上心来,道:“小僧前日坏腹,至今未好,借解一解。”
那小姐出为才郎,心中正闷,无处可纳解情怀散闷,忽闻尼姑相请,喜不自胜,正要行动,仍听夫人有阻,巴不得与那尼姑私恣计较,扛哄丞相、夫人。因见尼姑要解手,随呼个丫环领那尼姑进去,直至闺室。那尼姑坐在触桶上,道:“小姐,你明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觑一觑,若何?”那小姐露一点绛唇,开两行碎玉,道:“我来,只怕爹爹、妈妈不肯。”那尼姑甜言美语道:“小姐,数日前有个俊雅的官人,进庵看妆观昔圣像,指中褪下个戒指儿来,带在菩萨手指上,祷祝道:‘今生不遂来生愿,愿得来生逢这人!’半日,闲对着那圣像,潸然挥泪。被我再四严问,绝无一语而去。”
那小姐见说了,满面绯红,道:“师父,那戒指儿是金造的?是银造的?”尼姑回言:“金嵌宝石的。”小姐又问道:“那小官人常来么?”尼姑回道:“不常来庵闲观游玩。”小姐道:“那戒指曾带来么?”尼姑又道:“这颗宝石在我这里,金子挖会与雕佛人了。”小姐讨这颗宝石,仔细看了半晌,见鞍思马,睹物思人。只因这颗宝石,惹动闺人情意。正是:
拆戟沉沙铁半消,自将磨洗认前朝。
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
那小姐认得此物,微微冷笑道:“师父,我要见那官人一见,见得么?”尼姑见说,道:“小姐,那官人也要见小姐一面。”那小姐连忙开了箱儿,取出一个戒指儿与尼姑。尼姑将在手中,觑得分明,笑道:“合与这舍的戒指一般厮像,小姐道:“就舍与你了。我浼你知会那官人,来日到庵见一见。”尼姑道:“他有心,你有意,只亏了中间的人。既是如此,我有句话与你说。”
只因说出这话来,害了那女人前程万里。
那尼姑附耳低言:“小姐来日到我庵内,倘斋罢闲坐,便可推睡,此事就谐了。”
小姐同尼姑走出房来,老夫人接着,问道:“你两个在房里长远了,两个说甚么样话?”惊得那尼姑顶门上不见了三魂,脚板底荡散了七魄,忙答道:“小姐因问我建佛像功成,以此上讲说这一晌。”夫人送出厅前,尼姑深深作谢道:“来日仰望。”
却说那尼姑出了丞相府门,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,一直径到张远家来。那张远在门首伺候了多时,远远地望见那尼姑来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家下耳目众多,怎么言得此事?”提起脚步慌走上前道:“烦师父回庵去,随即就到。”那尼姑回身转巷,这张郎穿径寻庵,与尼姑相见,邀入松轩,将此事从头诉说,将戒指儿度与那张远。张远看罢:“若非师父,其实难成。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。”
至则月初七日,渐渐见红轮坠西,看看布满天星斗。那张远预先约期阮三。那阮三又喜得又收了一个戒指,笑不出声,至晚,悄悄地用一乘女轿抬庵里。那尼姑接入,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,将阮三安顿了。
怎见得相见的欢娱,死去的模样?正是:
猪羊送屠户之家,一脚脚来寻死路。
那尼姑睡到五更时分,唤那女童起来,梳洗了,上佛前烧香点烛,到厨下准备斋供。大天明开了庵门,专待那老娘、妇女。
将次到巳牌时分,来人通报道:“陈丞相的夫人与小姐来了!”那尼姑连忙出门迎接,邀入方丈。茶罢,佛殿上同小姐拈香了毕,见办斋缭乱,看看前后去处,见小姐洋洋瞑目作睡。夫人道:“孩儿,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?”那尼姑慌忙道:“告奶奶,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,便是志减老实的老娘们,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。小姐去我房中,拴上房门睡一睡,自取个稳便。等奶奶闲步步。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。”奶奶道:“孩儿.你这般打盹,不如师父房内睡睡。”
小姐依母之言,走进房内,拴上门。那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,看了小姐,深深的作了一个揖,道:“姐姐,候之久矣!”小姐举手摇摇,低低道:“莫要响动!”那阮三同携素手,喜不自胜,转过床背后,开了侧门,又到一个去处,小巧漆卓藤床,隔断了外人耳目,双双解带,尤如鸾凤交加;卸下衣襟,好似渴龙见水。有只词,名《南乡子》,单道着日间云雨。怎见得?词曰:
情兴两和谐。搂定香肩脸贴腮。手摸酥胸奶绵软,实奇哉。褪了裤儿脱绣鞋。玉体着郎怀。舌送丁香口便开。倒凤颠鸾云雨罢,嘱多才。芳魂不觉绕阳台。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暂时祸福。
那阮三是个病久的人,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,身子虚弱,这一时相逢,情兴酷浓,不顾了性命。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得会,令日相见,全将一身要尽自己的心,情怀舒畅。不料乐极悲生,倒凤颠鸾,岂知吉成凶兆:任意施为,那顾宗筋有损,一阳失去,片时气转,离身七魄分飞,魂灵儿必归阴府。正所谓:
谁知今日无常,化作南柯一梦。
那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,寂然不动,用双手儿搂住了郎腰,吐出丁香送郎口,只见牙关紧咬难开,摸着遍身冰冷。惊慌了云雨娇娘,顶门上不见了三魂,脚底下荡散了七魄,翻身推在里床,起来,忙穿襟袄,走出房前。喘息未定,怕娘来唤,战战兢兢,向妆台重整花钿;闷闷忧忧,对鸾镜再匀粉黛。恰才了得,房门外夫人扣门,小姐开了门。夫人道:“孩儿,殿上功德散了,你睡才醒?”小姐道:“我醒了半晌也,在这里整头面,正要出来,和你回衙去。”夫人道:“轿夫伺候了多时。”小姐与夫人谢了尼姐,送出庵门。
不说那夫人、小姐回衙。且说尼姐王守长转身回到庵,去厨收拾灾埈顿棹器,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。一应都收拾已毕,只见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,与那尼姑相见了,称谢不已,问道:“我这三小官人今在那里?”尼姑道:“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。”
那尼姑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,来卧床边,叫道:“三哥,你恁的好睡,还未醒?”连叫数声不应,那阮二用手摇,也不动,口鼻已无气息,始知死了。那阮二便道:“师父,怎地把找兄弟坏了性命?这事不得净办。”尼姑道:“小姐自早到庵,便寻睡的意,就入房内,约有两个时辰。殿上功德已了,老夫人叫醒来。恰才去得不多时。我只道睡着,岂知有此事!”尼姑道:“阮二官,张大官在此,向日蒙赐布施,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,因此用心不己,终不成倒害你兄弟性命?张大官,今日之事,恰是你来寻我,非是我来寻你,告到官司,你也不好,我也不好。向日蒙施银二锭,一锭用了,止留得一锭,将来与三官人买口棺木装了,只说在庵养病,不料死了。”那尼姑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子上,道:“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。”
张远与那阮二默默无言,呆了半晌,道:“我将这锭银子去也。棺木少不得也要买。”走出庵门。未知家内如何。正是:
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会然未保。
夜久喧暂息,池塘唯月明。
无因驻清境,日出事还生。
那阮二与张远出了庵门,迤逦路上行着。张远道:“二哥,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,想是那女子与三哥行房,况是个有病症的,又与他交会,尽力去了,阳气一脱,人便就是死的。我也只是为令弟而上情分好,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,央浼不过,只得替他干这等的事。”阮二回言道:“我论此事,人心天理来,也不干着那尼姑事,亦不干你事,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,神作祸作,作出这场事来。我心里也道罢了,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,愿畅怎的得了。”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,抬进庵里装了,就放在西廊下,只等阮员外、大哥归来定夺。正是:
灯花有焰鹊声喧,忽报佳音马着鞍。
驿路迢迢烟树远,长江渺渺雪潮颠。
云程万赚何年尽?皓月一轮千里圆。
日暮乡关将咫尺,不劳鸿雁寄瑶笺。
秋风飒飒,动行人塞北之悲;夜月澄澄,兴游子江南之梦。忽一日,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,与院君相见。合家欢喜。员外动问阮三孩儿病的事,那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,老员外听得说三孩儿死了,放声大哭了一场,要写起词状,要与陈太常理涉,与儿索命:“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!”阮大、阮二再四劝说:“爹爹,这个事思论……”(下文残缺)
下
(佚)